第九章，上学，还是不上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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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红一高兴，又跟爹娘坐一张桌吃饭了。一早上都在吹嘘她和小凤、谭雨霏如何讨论“剧本”，小凤如何教她俩演戏。
“这写剧本嘛，我觉摸就是一个‘真’字儿，真情真意！俺仨其实也没咋费劲写，就把小波说哩话理了理，嗨，就成了，还可迎人！”
“其实，我觉得小凤唱戏那套，有的地方用到文明戏里也不行，你看她动不动就翘兰花指，她就习惯了，就这样……这样……，这兰花指翘到文明戏里也太夸张了吧……”小红边说边比划翘兰花指。
“谭雨霏的毛病就是胳膊腿不活顺，人就显呆板，说话的时候，她就只是说话，左手动的时候，就只是左手动，右边胳膊腿跟中风偏瘫一样……”
“是，人家都不行，就你行！”二哥一向看不惯小红这牛皮哄哄的德行，他撇着嘴卷起一卷烙馍。
小红在兴头上，也不恼，笑嘻嘻地说：“咋？我一说谭雨霏，你就不愿意啊，人家是你啥人啊——爹，赶紧去找谭老师，给恁孩儿提亲吧哈哈哈……”
淑贤早已忍无可忍，她昨晚气得一夜无眠，她用筷子“笃笃笃”捣着桌子，发狠一样说：“以后不许再去戏园子！”
望着淑贤那满面冰霜，小红也渐渐冷了下来：“咋？就兴恁孩儿去，不兴我去啊？”
“恁娘也是为你好，小妮儿家总得有个小妮儿样儿，见天出去抛头露面像啥样子……”陈云卿承认昨晚小红立了大功，没有她的文明戏，就不会有第二轮捐款，可他实在不愿再看见自己闺女顶着一脸灰，在戏台上乱蹦，跟耍猴似的。
“那你去跟李敏修先生说说，让我去汲县师范上学吧！”小红一脸不以为然，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开玩笑。
“切，你去上学？以前不管是上私塾还是上小学，你就没有好好上过一天学！”二哥觉得匪夷所思。
“那是老师教哩不好！那老师连话都说不囫囵，能跟北平回来的大学问老师比啊？”小红卷了一卷烙馍，说完使劲咬一口。
“小妮儿家上啥学哩，搁家好好学点针线活儿，也比见天出去乱蹿强！”陈云卿也不看好小红这学问。
“恁说上啥学哩？我上学能嫁个好婆家！看人家谭雨霏上个学，恁孩儿都上赶着追求人家，恁老两口也跟着稀罕哩不得了！”小红吃亏占便宜都是这张嘴，扯起来没边没绕。
愤怒已经让淑贤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，她又用筷子“笃笃笃”敲了几下桌子：“搁那台上，恁多人，不嫌丢人啊，你跟那孩儿拉拉扯扯！”
小红的火气也上来了，按照她那德性，又该摔摔打打了，但是演话剧带来的快乐和兴奋，让她的情绪转变稍显圆润，她眨眨眼睛，笑了：“你去看了啊？你不是不去嘛？咋又去了？”
“中了吧，你想去上师范，就是为了演文明戏！”二哥感觉自己十分高深，早已经看透了小红。
“二哥，你说错啦，我跟你哩想法是一样哩，都是想跟谭雨霏做同窗，想当谭老师哩学生！”小红反唇相讥，她知道前段时间二哥也想去上师范学校，后来听说男生都安排在城隍庙那个院里上课，上了师范也不是天天能见着谭雨霏，就不再吭了。
老二已经吃饱，他自知缠不过小红，就起身走了：“就你认那几个字，看人家收不收你！”
“以后十三帮会馆也不许去！”淑贤依然沉浸在愤怒之中，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。
“中，只要俺爹不去找谭老师，我都不去找谭雨霏！”二哥阴阳怪气的讥讽，母亲劈头盖脸的斥责，父亲的无端否定，让小红的好心情荡然无存，已经被激怒的人，她要想噎人就能把人噎死。
陈云卿刚喝下一口面汤，被这句话呛在喉咙眼里，咳了好几声，他把汤碗墩在桌子上大吼：“中啦，别搁这气恁娘啦——你说你也是哩，大清早，你跟个吃屎孩子置啥气，还叫人吃饭不？”
陈云卿这是给娘俩各打五十大板，小红不以为然，啃着烙馍卷去西院了，丢下淑贤气得直掉眼泪。
陈云卿无奈，忍不住叹气：“这闺女见天跟个没笼头马一样，也该管管了。”
淑贤一听这话就没好气，抹着眼泪怼他：“你管！我管不了！我管了你还说我，就你是好人！”
陈云卿没吭声，淑贤其实也知道，他一直都觉得对小红有些亏欠，可是她现在也是大姑娘了，不能为着那点亏欠，惯得无法无天。
2
虽说她牙尖嘴利，一家人都说不过她，可是小红的好心情还是没了。嗯，她就不能高兴，她在这个家里就应该像只老鼠一样，夹着尾巴做人，居然还上台，演什么戏啊……
虽说已经立秋，可是吃了饭还是有点沤热，小红咣当一脚踹开屋门，小橘子吓得蹿到一旁，过了一会儿，又试探着来到小红身边，看小红踢掉鞋子，上了床，赶紧蹦到她怀里蹭了几下，看她兴味索然就又跑了。
小红躺在床上，歇了半晌，胸中怒气消散些许。她百无聊赖，伸手拿起桌上的《玩偶之家》，歪在床头翻看，看着看着就入了迷，忍不住吃吃发笑。小橘子看见小红发笑，不知道她为啥高兴，赶紧跑过来凑热闹，跳进她怀里，在她脖颈耳边蹭来呵去，小红怕痒，放下《玩偶之家》，搂着小橘子，在床上咯咯笑着打滚——她决定了，下午还去十三帮会馆找谭雨霏！
小红跳下床，在屋里搜罗一些零食，有点心有干果瓜子。虽说能在汲师上学的都不是穷人家，但是这些学生远离家人，肚里还是缺油水，小红每次给她们买零食，她们都喜欢得不得了。小红找了个绣花布包，把零食装了进去，这个包还是张嫂给她绣的。
吃过午饭，小睡了一会儿，小红就起来梳洗。打扮好了看看外面，日头还是毒，就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，眼看着日头往西边斜了几分，不那么晃眼，就拎起包出去了。
小红刚走到东院，淑贤立马追出来，皱着眉头问道：“这是去哪儿？”淑贤这次出来的动作十分迅速，三步并作两步，与她平时的端庄相悖。
看着她娘跟防贼似的，一脸戒备，小红十分反感，脸上即刻挂了霜：“去十三帮，找谭雨霏！”
淑贤一听气不打一处来：“就迷到哪儿了，不去都不中啊！”
淑贤这话属实尖刻了，小红呛声道：“对，不去不中！”说完咣当一声摔上大门就走了，把淑贤摔在门里头，旁边正在洗涮的张嫂和刘婶面面相觑，谁也不敢吭声。
3
下午的风虽说还是热风，但毕竟是秋风了，也能让人感觉舒服一点。小红迎着热风，边走边在心里铿锵：“对，我就是迷到哪儿了，我迷到谭雨霏哪儿了……”
小红喜欢谭雨霏，谭雨霏长得好看，谭雨霏穿衣打扮讲究得体，谭雨霏有学问，谭雨霏会演文明戏，谭雨霏还会说洋文，谭雨霏声音好听吐气如兰，谭雨霏性格温柔落落大方，谭雨霏没有忧愁只会快活……谭雨霏哪儿都好，好得不似凡间种！
小红趟着热风，穿过宽宽窄窄的街巷，踩过大大小小的树荫，一会儿就到了十三帮会馆。今儿个来得早，还没到下课时间，会馆里先生们讲课的声音隐隐约约高高低低，秋蝉的鸣唱此起彼伏，竟然将会馆里衬得愈发安静。
小红不好去打扰正在上课的谭雨霏，就溜到庙院里玩，远远听到陈云卿的声音，在说什么庄子、场院安排好了之类。小红觉得大概还是在说放羊的事儿吧，她爹是个能挣钱的人，不仅仅卖药，一天到晚什么买卖赚钱他就干什么买卖，现在羊肉也不便宜。
小红还听见谭老师的声音，心里暗笑，不免促狭，就溜到关公大殿西侧，从窗格子往里面偷看。
谭老师还是坐在那张破桌子后面，今天穿了短衫长裤半高跟皮鞋，大概是嫌热，头发盘在脑后，简简单单的装束，却是莫名地飒爽好看。
应该是刚刚结束了“正事”的讨论，俩人静默片刻，陈云卿看样子还不想走，他在思量着如何转换话题。
这时，谭雨霏抱着一摞作业过来，交给谭老师：“姑姑，这是今天的作业。”
谭老师说：“马上就要考试了，你们要抓紧复习，这次考试，在写作上一定要注意时态和句型，不要用说国文的习惯去说英文，这是不少同学的老毛病了……”谭老师这学期教的是英文，她说的这些教书的内容，陈云卿一句也听不懂，也正因为不懂，所以欣赏，一脸敬佩。
谭雨霏点点头，转头对陈云卿说：“陈伯伯好！”她知道陈云卿是小红的父亲。
陈云卿赶紧说好好，他扭头望着谭雨霏远去的背影，面上露出期许之色。
陈云卿转过头，面对谭老师说道：“你家雨霏真是好姑娘啊，有才华，又上进，跟你一样，将来也是个大学问的女先生！”
小红听得止不住撇嘴，她发现她爹只要见了谭老师，嘴上就跟抹蜜似的，可会说话，平时在家里，跟自己家人一句好听的也不舍得说。
谭老师莞尔一笑：“她啊，还算是个读书的料。”
陈云卿接着说：“雨霏有多大？十七还是十八？有没有……定亲？”陈云卿虽说面上有些踌躇，但他的微笑让人感觉他其实不卑不亢，对于老二那人品模样，包括自己的家业，他还是很自信的，他觉得儿子能配得上谭雨霏。
小红一听，哟嗬，这是要替二哥提亲了啊，她都有点佩服她爹了！谭雨霏要真成了自己二嫂，那也不错啊，小红想到这里，不由得振奋。
谭老师不笑了，低头沉吟片刻，抬头正视着陈云卿说道：“陈掌柜，最近，学生们反映，不少本地的年轻人有事没事都来这附近玩，有时候，到了夜里还不走，冲着女生宿舍吹口哨，扔东西，已经对我们的教学工作造成了极大困扰，听说，这里面有不少是你们药行帮的子弟，也烦请陈掌柜关照一下，不要让这些子弟再来打扰我们。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，都要专心致志才能做好，学生嘛，上学期间就是要用心读书，心无旁骛，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？”
这一番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，拒绝得干脆利落，很明显，谭老师压根就瞧不上陈家老二。陈云卿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，面上光彩全无，嘴里说着是是我回去就说说他们，边说边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，感觉旁边的关公都眯着眼睛取笑自己。
谭老师实在是有个性，小红都听得十分佩服，忍不住又幸灾乐祸，看她爹和二哥的笑话。说实话，小红也觉得二哥配不上谭雨霏，虽说他模样不差自命不凡，可是跟谭雨霏那学问气质相比，真是南关到北关，还差得远。
陈云卿很快又镇定下来，毕竟，在一个美貌的女先生面前碰钉子，也不是一件特别丢份的事情，甚或是，一种荣耀。他跟谭老师又寒暄几句，便起身告辞。
小红看她爹走了，又听着会馆那边有些喧闹，知道是下课了，就拎着包溜过去，乐不颠颠地去找谭雨霏了。
4
谭雨霏她们班的教室，是会馆的一间旧会议室，屋子是长方形的，中间放了两张掉漆的长方形大木桌，围着桌子放了几张条凳，一边墙上挂了一张黑板。条件是简陋了一些，可是学生们学习劲头却是丝毫不减。有的学生出去了，有几个还在教室里读读写写，谭雨霏就在靠近门口的位子上奋笔疾书。
小红跳进去，咚的一声把包放在桌上，吓了谭雨霏一跳。小红坐下来，打开包，拿出零食，喜滋滋地说：“看，我给你带了好吃的！”
谭雨霏抬头说：“谢谢你啊，我先把这个作业写完，我们快要考试了……”说着话又低下头，边写边说：“你是不知道，我姑姑对我要求可严格了，上次考试，英文我就写错了两处，我姑就训我半天……唔唔……好吃好吃！”谭雨霏话还没说完，就被小红塞嘴里一颗剥了皮的兰花豆。
小红打量一下屋里，其他几个女学生都是忙得头也不抬，这景象让她有点陌生。其实，她之前来的时候，也有不少学生在屋里用功，只是她的注意力全在谭雨霏身上，全在文明戏上，没注意过这些，不过现在想来，学校嘛，不就是读书的地方吗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。
这屋子里荫凉，小红在外面走动身上起的沤热渐渐消散，她随手拿起谭雨霏的课本翻看，原来是本算术课本。她之前上小学也学过算术，无非是加减乘除，可是谭雨霏的算术课本，她却死活看不懂了。想起早上二哥嘲笑她的话，小红有些讪讪的。
小红放下算术课本，不服气，又拿起另一本书，翻开一看，更看不懂了，那些洋文跟一窝蚂蚁似的，挤在一处，冲她挤眉弄眼，好似在嘲弄她。
小红泄气了。
小红早上跟家人说她想上汲县师范，不是闹着玩的，她是真想上。她觉得如果家人支持的话，以她爹的本事，给她弄个插班生不成问题。之前，谭雨霏给她的《玩偶之家》，她阅读起来没有任何障碍，甚至在说戏演戏的时候，她觉得自己比谭雨霏更高一筹，所以，她很自信，可是她却没想到，上师范学校还要学算术和洋文，还要考试！其实她应该知道的，只是她没考虑这些而已。
外面日头西下，一道光亮铺在门前，耀得屋子里有一种恍惚的明暗。谭雨霏还在奋笔疾书，偶尔嘟嘟囔囔地跟她抱怨几句，很显然，考试把谭雨霏整焦虑了。谭雨霏这种略显狼狈的状态，让小红感觉陌生又亲近，心里又很失望，她不愿意看到谭雨霏这个样子。
愣了片刻，小红不服气，忍不住问谭雨霏：“你……你们还演文明戏不？”
谭雨霏抬头说：“最近应该不会了，那个《玩偶之家》是教外国文学的孔老师布置的作业，他说我们要是演得好，就算平时成绩！”说完，她又低头写作业。
黄昏的天光，让屋里亮的地方比之前稍亮了一些，暗的地方却更暗了，这让小红十分懊恼，黄昏真是让人沮丧的时刻。屋子里的人，包括谭雨霏，好像都跟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，她感觉很孤独。
小红又坐了一会儿，就起身告辞了，谭雨霏也没有挽留，她实在太忙了。
5
小红不愿意回家，她慢吞吞溜达到北关河。河面水波明净，楚楚动人。她顺着河边石阶，下到河滩里，脱了鞋子，在浅水里趟了几个来回，然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夜幕起了，暗色的河面上撒了金子，波光粼粼。小红穿上鞋子上了岸。远远的，能望见河对岸秀娟家的粮油铺已经掌灯，这会儿买东西的人多，路过的也频繁，一个，两个，三四个，有的径直走过去了，有的要停下来和满玲聊一阵。秀娟和她娘一起招呼客人，只看见秀娟忙个不停，左边右边上边下边，不用眼看伸手就能拿到，好像那些物件都能听话，自己飞到秀娟手里面。因为隔得太远，不晓得她们都说了什么，就像在看无声的影戏。
小红正望着对岸恍惚，一个男孩蹦到她跟前：“小红姐姐是你啊！”说着话，还有一个小女孩也跟了过来。
小红回过神来，趁着暮色打量，原来是那天和她抢猫的那小兄妹俩，小红不想说话，便嗯了一声。
男孩兴奋地问小红：“小红姐姐，小猫咪在你家过得挺好吧？”
小红淡淡地说：“挺好的，都吃胖了。”
男孩点点头：“那就好，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对小猫好的，姐姐是好心肠。”男孩还告诉小红他叫轩子，妹妹叫小敏。
由于小红懒得言语，男孩显得有点尴尬，他愣了片刻，忽然说：“姐姐，我请你看烟花吧……”
小红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支烟花，据他说是过年时候买的，拉下了，没放，今天他娘收拾家里杂物时找到了，他就等着晚上出来放呢，也不知道受潮没有。
为了安全起见，轩子让小敏跟着小红，他跑得稍远一点，小心点着烟花，只听“咻”的一声，烟花窜上了天，随着一声“咚啪”绽放开来，像一朵璀璨的奇异花，照亮了一片天空，小妹妹开心地拍手叫好。
然而，不过一瞬间，那花瓣便纷纷碎落，天空又复归宁静深邃。小红怔怔地望着天空，天上也就亮了那么一下子，就什么都没了，就亮了那么一下。
小红正恍惚，忽然听到一阵嬉笑，她听出来有马二龙的声音。马二龙是北关的痞子，侉气得很。小红倒不怕他，但也不想招惹他，便和轩子告辞，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