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一 豫声剧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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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小红饰演的角色台词并不多,戏份不重,所以小红虽说是临时替补上场,稍显紧张,但基本没出差错,把小凤高兴得抱起她转圈圈!这个戏要连演三天,小凤要求小红在开封再多待两天,救场救到底!小红忙不迭地点头答应。
不过,让小红最高兴的,不仅仅是演话剧,还遇到了谭雨霏!
原来,谭雨霏从汲师毕业后,家人安排她进入河南大学继续求学。今晚这个戏就是谭雨霏带领同学们编排的,没想到反响很好,豫声剧院的负责人樊粹庭先生听说后,就邀请同学们来剧院商演,居然也卖出去不少票,让谭雨霏十分振奋。
仨姑娘在后台聊了一会儿,谭雨霏就和同学们一起回学校了,要连演三天,她必须休息好,否则体力吃不消。
栓柱和秀娟羊娃爷仨头回正儿八经看话剧,还是外国故事,兴奋得不得了,看罢戏出来,在剧院门口的夜市摊上又吃上了,边吃边侃,觉得这次来开封真是不虚此行。
小凤和小红送走了谭雨霏,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聊天,夜市摊上的灯光照得剧院门口恍恍的。秀娟给她俩买了煎饼果子送过来,俩人边吃边聊。
小红咬一口煎饼果子,问道:“你咋来这儿工作啦?”
小凤说:“是孔老师推荐哩,孔老师跟樊先生是老同学,刚好樊先生这边需要人手,听说我能唱戏又识文断字,樊先生立马就同意了,我爹那边恢复得也挺好,有俺娘照顾着,我也放心,就来了……”
“你好厉害啊,你看你有门手艺,到哪儿都有饭吃……”小红的羡慕是发自内心的。
小凤也很感慨:“现在想想俺爹从小逼着我学戏认字,那时候我还不愿意……我还得感谢孔老师,没有孔老师推荐,人家也不认识我,不了解我,干嘛让我来。”
“你跟孔老师现在咋样?”小红一提起孔老师就笑得很暧昧。
“想哪儿去了,就是朋友,”小凤笑着说:“人家都要成亲了,新娘是他之前的学生,一直很喜欢他,也挺好的。”
“也该成亲了,孔老师老大不小了,他家里肯定催他——哎,你在这儿天天都干啥?”
小凤咽下最后一口煎饼果子,想了想说:“除了上台唱戏,还算是樊先生的助手吧,樊先生可厉害了,他借鉴洋人的话剧改进梆子戏,还把京剧、秦腔的一些剧目,也改成梆子戏,给他帮忙可长学问啦!”
看小凤一脸崇拜,小红笑着用肩膀顶顶小凤:“你是不是看上樊先生啦……”
“说啥哩,人家是老师,是前辈!”小凤笑着打小红。
小红看看小凤,由衷感叹:“你现在整个人真是大变样,跟在老家那时候不一样了……”
小凤闻言也很是感慨:“那时候过哩啥日子啊,俺爹一害病,天天心里啥滋味……”
“也不光是恁爹害病,现在感觉你整个人都很放松,过哩还可带劲!”
小凤听得很受用:“我自己也确实感觉不一样了,在这儿,我感觉自己是个人,敞敞亮亮,在老家,我感觉自己是个物件,摆在柜台里,供人挑选,没人挑烦,有人挑也烦……”
2
栓柱一早吃过饭,又跑到邮局给陈云卿打电话,说小红得再演两晚戏才能回去。
陈云卿沉吟片刻,说道:“她想演就演吧,演完赶紧回来,你跟她说,马二龙死了,夜黑掉北关河里淹死了,今早上有人去河边看见漂上来了,也不知道是喝多了,还是叫人家推下去哩……”
听说马二龙的死讯,小红沉默了半晌。虽说她不喜欢马二龙,但也没有到盼他死的地步,物伤其类。
马二龙就是她的未婚夫。
是马二龙让小红看清楚了自己的定位。
在钧州,穷人眼里她家是有钱人,高攀不上,在有钱人眼里,她个子矮,不漂亮,她不要脸,她二百五,会跳河,她和别人不清不白,她只配和马二龙这样的人谈婚论嫁。
在家人和她提马二龙的时候,她忽然就理解了小凤。
3
接下来的两天,小红白天都去找小凤和谭雨霏,听俩人给她说戏指点,晚上则卯足了劲,演她那个没几句台词的角色,很快就进入状态,演得还不错。只是,戏演完了,小红也要离开开封了。
这天上午,秀娟帮小红收拾好东西,一行人正准备走的时候,小凤慌慌张张赶过来,拉住小红直喘气:“还,还好,幸亏我赶上了……”
小红很诧异:“你咋啦,啥事啊?”
小凤扶着心口稳稳神,问道:“你愿不愿意当话剧演员?”
栓柱一听头又开始疼了。
小红愣了一下,脸上慢慢绽出笑意:“咋回事啊,你说清楚!”
小凤说,樊先生有个朋友,姓田,叫田汉,专门搞话剧的,手下有个话剧剧团,也是个有名气的人物,最近来开封演出,昨晚刚到,还看了她们的演出,对小红的表演很是赞扬,一开始他以为小红是河南大学的学生,后来听说小红不是大学生,是临时拉来救场的,就动了心思。
“田先生说你从没学过演戏还能演成这样,一看就是演戏的料,还说他们剧团缺个演小孩儿的演员,你个子不高骨架小,正合适!你说你,个子矮也成优势啦!”
“我愿意我愿意啊!”小红恨不得蹦起来。
小红说她之所以来开封,是因为看了报纸上一篇关于开封教育界的报道,文中有一段关于省艺术学校的介绍,里面提了一嘴,说艺术学校还教文明戏,她就想方设法来上学,谁知道报纸上说的也不靠谱,来了才发现,艺术学校根本不教文明戏,还转成普通中学啦,害她差点上当!现在有机会演话剧,她必须愿意!
小凤一听这话,拉着小红就去见田汉先生,俩人一阵风似地跑了。
羊娃和秀娟面面相觑。
栓柱抱住头一屁股蹲在地上,他觉得他应该昨天晚上连夜带孩子们回钧州!
4
陈云卿次日下午赶到开封,淑贤倒是也想来,只是她最近身体不好,陈云卿不让她来。
栓柱爷仨很知趣,跟陈云卿客套两句就出去了,留下小红和她爹在房间里面“谈判”。
爷俩面对面坐在两张床的床边。
小红耷拉着眼皮,心里盘算着,她爹要是数落她,她该咋怼他。反正这回她是铁了心,她要是能当话剧演员,能上台就能挣钱,以后不靠家里也能活。
陈云卿看看小红,一年多没见了,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女儿沟通,不过他之前也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。
陈云卿叹口气,摸出一根纸烟点上,很快屋里就飘满了烟味,小红受不了,起身打开窗户,陈云卿见状又把烟蒂扔地上踩灭。
俩人都不说话,不知过了多久,陈云卿忽然开口了,但是那语气并不是在教训闺女,像是在和朋友闲聊,有一搭没一搭:“前几年,我去南方进货,广东,上海,都去过,我见他们哪儿有专门种牛痘哩,这牛痘能防天花,基本是种上以后就不会得天花了。咱们这儿以前也有人种,但还是少,这是技术活,一般人弄不成……我回来就想着,咱这儿要是也能种上牛痘,都不怕这个灾病了……一听说哪儿有会种牛痘哩先生,我就去找他们,但是一跟他们喷空儿,聊一会儿,你就知道这些人都不靠谱,都是胡弄哩……去年,汲县师范来了,我跟敏修先生说起这个事,敏修先生介绍我认识谭老师,他说谭老师有个朋友是学医哩,还去外国学过,手艺可高,多少达官贵人瞧病都是点名找人家……我就跟谭老师商量,让她那朋友操心一下这个事,我从咱家药房里挑几个聪明能干哩伙计,跟着人家学学,学会种痘……这个事一直没敢在你跟前提过,怕你心里隔意儿,眼下他们快学成了,我本来打算是免费,给咱钧州城里愿意种哩都种上,咱家也不在乎这点钱,后来几个伙计都跟我说,不收费不中,人心难测,你是想着不收费做好事哩,但是人家不定咋想哩,别到最后出力不讨好还落个恶心,人家也不承情……我一想也是,咱也不能白干你说是不是,就收个本儿钱,真是家里困难也可以免费……”
陈云卿也不看小红,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,小红瞪眼瞅着他爹,内心无比震动。从她记事起,她爹在她心目中就是一头老虎,精力旺盛,脾气暴躁,无所不能,可是现在这头老虎老了,脸上皮肉松弛,眼神萎靡,眼角甚至还有一点眼屎,大概是早起慌张没洗干净,说着话还会淌眼泪,一抹眼泪,捎带着鼻涕也抹出来了,更显得狼狈。
陈云卿说完了,小红也不知如何作答,望着窗外呆呆发愣,一只麻雀飞过来,落在窗台上蹦蹦跳跳,窗外响起沿街小贩的叫卖声:“黄焖鱼——黄焖鱼——”
陈云卿最后表示,小红想当话剧演员也行,但是得让他见见樊粹庭先生和田汉先生,然后他掏出手帕,擦干净手脸,就出去了,在门外和栓柱嘀嘀咕咕,不知道在说啥。
小红起身来到窗前,今儿个天好,万里无云。春天的天空是一种非常好看的蓝,不那么透亮,但是却很养眼。
陈云卿一向敬重读书人,所以小红一点也不担心他见樊先生和田先生,他一定会喜欢他们,会和他们聊得非常投机,小红都能想象出她爹见到这些先生时的表情。只是,想到以后要跟着剧团四处奔波演出,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,她一无所知,她有些茫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