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钧州往事11

河南小康网 2022-05-31 23:41:22

第十一章,还书


1


夜深了,家里人都睡着了,小红起来走到门外,院子里静悄悄的。

小红出了大门,出了胡同,出了县城,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,不知道走到了哪里,四周都是荒原,只有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,她抬抬手,整个人就飞了起来。

发现自己会飞,这真是惊喜,小红试着又往高处去飞,一开始,她只是在低空盘旋,渐渐地,她克服了恐惧,凉风像水波一样拂过脸颊,她像只鹰一样凌厉,翱翔在高空。她低头望见远远近近的城镇、森林、河流,都在月光下安静地睡觉,她缓缓滑落,踩踩树梢,又忽地飞向高空,如同一支利箭,在无边无际深邃的天空里越飞越高,身边有几颗寂寥的星星,还有晃眼的大月亮,她忽然感觉很孤独,一丝落寞渐渐化为恐惧……

忽然,小红看见自己,如同一个灵魂望见自己的肉身,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会飞的小婴儿,在急速地坠落,她忍不住尖叫起来,在小婴儿落地的那一刹那,她接住了自己,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上,一群人围过来,她悄悄退到人群外,望着人们。

大地上落满了洁白的雪,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。雪地上放着一个华美的襁褓,用美艳的大红绸缎做成,上面用金线绣了龙飞凤舞,在附近的大红灯笼映照下,雪地上襁褓中那个小婴儿忽然咧嘴笑了,分外可人。围观的人们都十分喜欢这个小婴儿,人人都想据为己有,但又不晓得婴儿从哪里来,每个人都带着欣喜又不安的笑容,议论纷纷,不愿离去。

忽然,空中传来震耳的嗥叫,远远走来一只比房子还大的巨兽,脚步令大地都颤抖,那巨兽似烟雾似水墨,看不清具体的形状,可四爪和獠牙却清晰骇人。围观的人们吓得四处逃散,曾经那么喜欢婴儿的人们,没有一个人愿意带上婴儿,丢下她独自躺在襁褓中哇哇大哭,巨兽一步一步走向婴儿,张口将婴儿吞下……


2


“中啦中啦,醒醒,醒醒!”张嫂搓着小红的脸蛋,将她唤醒。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,小红的棒伤已经基本痊愈,只不过还是常常梦魇,在梦里吓得乱叫,满头都是汗。

小红睁开眼,茫然地望望张嫂,略显疲惫,过了片刻,眼里才开始聚神,刚从噩梦中走出来,她还带着梦中的哀伤,伸手弱声求张嫂:“抱抱……”

张嫂坐在床边,怜爱地俯下身,脸贴着脸,拍拍小红:“好……抱抱……抱抱……”

小红伸出手抱住张嫂,眼泪汪汪,不愿撒手。张嫂索性抱起小红的上身,让她坐在床头,小丫头瘦弱,挺轻的。张嫂拿起桌上她事先淘洗好的毛巾,帮小红擦擦手脸。

“肚子饿了吧,吃饭吧,吃了饭就有力气了!”张嫂给小红买了老杨家的炸菜角、茶叶蛋、豆腐脑,尽量可着她爱吃的买,哄着她能多吃点是一点,自幼身子骨偏弱,吃到肚里才是本。


3


看着小红起来洗漱,吃了饭,张嫂说:“一会儿人都回来了,出去活动活动吧,看着也显精神……”

张嫂收拾了碗筷就出去了。小红望望门外,秋晨正好,小橘子在门口埋头吃饭,眼见它壮实了不少。

小红踱出门外,站在院子中间,眯起眼睛望着天空,晨风清爽,恍若隔世。

卧床多日,还是体虚,站了一会儿,小红便觉得有些头晕,便在门前的竹椅上坐下,小橘子急忙跳到腿上来。小红抱着小橘子,轻抚着它的后背,小橘子呼噜呼噜的。

小红抱着猫,坐在那儿发楞,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啥,好像也不需要想啥,直到大姐二姐的声音将她从出神中拽出来。

今天是姥爷的忌日,大姐二姐一早就赶来跟娘去上坟了。因为是上坟,所以可以不用带孩子,对两个姐姐来说,也算休假,俩人声音里就透着欢快。

小红没见过姥爷,只知道很久以前他就去世了,所以她对上坟也无感,只是听见姐姐们的声音,让她感到有些安慰又有些慌乱,好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。

小红起身进屋躺床上了,感觉坐在门前就得去东院跟姐姐们打招呼,还要看见爹娘,在屋里就只用等着她们过来跟她说话,那就是拉家长,屋子里面让小红感觉安心。


4


不知过了多久,小红昏昏沉沉又要睡着了,姐姐们才过来。

大姐上来趴在小红身上,晃她:“唉,醒醒,日头晒屁股了,看这日子过哩真舒坦!”

小红起身坐在床头,望望两个姐姐。

大姐显然迫不及待,都懒得拐弯抹角,她一直都是这样:“唉,说说,你跟那孩儿咋认识的?”大姐龇着有点发黄的牙,因为生育而发胖的脸挤得横七竖八,笑起来有点瘆人。

二姐也坐在旁边抿着嘴笑,

小红很无奈,她就知道娘会跟姐姐们说她跟小波的“事”,她甚至都能想象出娘说话时的表情。她娘一直都是这样,大闺女来了,就说二闺女不好,二闺女来了,就说大闺女不好,两个大姑娘都来了,就说小红不好,如果仨闺女都在场,就说儿子儿媳不好,只有她自己永远都值得同情。明明个子挺大,心眼也不少,却天天一脸无辜,说的好像全世界都欺负她,想不通咋恁没成色。

小红索性直说是河边救猫的时候认识小波的。

“还是英雄救美啊……”大姐撇着嘴说得阴阳怪气,可她那声音里分明透着羡慕。

“就是啊,跟戏文似的!”二姐也笑着说。

大姐依然撇着嘴说:“那你俩之后咋来往的?没再见过面?”其实救猫的情节,淑贤给两个大女儿也说过,很显然,与爹娘如临祸水的态度不同,两个姐姐对细节更感兴趣。

如果是在平时,小红估计要跳起来骂了,可如今她身子骨弱,没有力气,脾气好像也变好了,只是平淡地说:“没啊,只是去十三帮看文明戏的时候碰见过。”

大姐一听眼睛就放亮了:“娘说你老好去十三帮,是不是就是为了见那孩儿?”

大姐话音刚落,就听见门外啪啪响,原来是张嫂在甩衣裳,她每次洗完衣裳,拧干了水,喜欢拎着衣领甩好几下,据说这样子晾干的衣服看着板正支棱。张嫂板着脸使劲甩,把小橘子都吓了一跳。

小红望着大姐那胖脸,不明白以前那么好看的人,现在咋胖成这样了,她叹口气冷冷地说:“我要跟你说不是,你信不?”

大姐脸上有些讪讪地:“姐不是关心你嘛!”

“姐夫还去喝花酒不?外面养的小的领回家给你看没?这才是你该关心哩!”

大姐被捅了痛处,气得撅着嘴不说话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

二姐赶紧打圆场:“咱不是自家姊妹嘛,那不都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……”

大姐起身出去了,边走边嘟嘟囔囔,说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不识好人心,自己弄一身骚,还连累家人跟着背名声之类的。

二姐望望大姐的背影,对小红说:“大姐也没别的意思,只是听娘说那孩儿半夜跑你屋里,俺俩都吓一跳,也就是那孩儿没有歹心,这要是遇上恶人,这都不敢想啊……”

二姐出嫁前跟小红关系还不错,性格没大姐那么讨人嫌,听她这么说,小红没那么抵触了。

“人家也就是饿得受不了,去厨房拿了点吃食……”小红低头低声说。

二姐看看小红,抿嘴偷笑:“我听咱娘说那个劲,他也是熟门熟路,肯定不是头一回了吧……”

“他说他之前来过一次,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咱家,只是听他同乡说咱家厨房里吃食多,他们有人来偷过,他饿得受不了才来了,看见我搁院子里逗猫,知道这是咱家,就没再来过……人家穷是穷,人家也好面子……那天是夜里下雨,他一天一夜没吃饭,最后实在受不了才来,刚好叫二哥抓住。”

看小红这样子不像是说瞎话,二姐不说话了。

姐俩沉默半晌,二姐幽幽地说:“其实这种没爹娘的孩儿也中,少生气,你要是真相中他了,也不见得是坏事……”二姐跟二姐夫感情不错,可她公婆事多,跟着不少生气。

可小红没工夫理会二姐话里的深意,刚刚平息的心情又被误解卷起怒火:“你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,明明啥事都没有,都叫恁说哩一片片,就算街上没人说我,自己家人都给我说死了!”

小红气得倒头躺下不理二姐了,心头升起痛快淋漓的绝望——说白了,两个姐姐没有一个关心她,只是回来看热闹听笑话的。


5


碰巧了,小凤来到十三帮会馆的时候,汲师刚好在院子里开毕业典礼,李敏修先生正给大家讲话。小凤也想听听,就找个地方坐下。

“人常说,学生是国家的主人翁。主人翁是享福的吗?主人翁是受罪的!我说过不知多少次,奴隶容易当,主人难当!做奴隶的,听人的调度,自己不要操心;做主人就要独立、要自主、要负责任,然而有思想的人,宁可身体不安逸,也要精神自己!你们都是主人翁,就得操心,就得受罪,你趁早把这一项打在你的预算里头吧!我们国难日深,然而还有机会,还有希望,就怕自己不发良心不努力,我六十多岁了,我还干,一直到死——我希望你们人人如此,我希望中国人人人如此!我们汲师的学生,毕业以后,大半要为人师表,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……”

如果放在平时,先生讲话,大家不一定这么用心,可是经历今年的逃难避灾,同学们身体力行,感受至深,现场很安静,只有敏修先生的声音。

敏修先生的话,朴实又动人,小凤听得痴了。

这些天,小凤瘦了不少。

她打小在戏园子里长大,戏园子就是她的世界,钧州城就是普天下。可是最近她常常感觉她要失去她的世界她的城池了。

前几天,晚上唱戏,她居然破音了,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。

本来那些老戏迷都喜欢小凤,觉得年龄小,出个岔子也正常。小县城的戏迷,包容得很。可那天偏偏马二龙后半场混进来听不要钱的戏,他是存了心要看笑话要捣乱,可逮着个机会,在后边喝倒彩,嚷嚷着什么“小娘子害相思,心里头怨恨那负心郎”,这家伙,惹得哄堂大笑,热闹得不得了,最后还是小凤的师父去把他给撵走了。

本来只有熟悉的人知道小凤跟陈家老二关系不错,可是陈家一去十三帮提亲,忽然满城都知道了,毕竟小凤是钧州城的“大明星”。

陈家老二是负心郎吗?

好像是又好像不是,毕竟他俩打小就在一起玩,她和他在一起也只是因为熟悉,所以无话不谈。小凤静下心来想想,自己真的爱他这个人吗?还真不一定,那不过是个华美浅薄的男子,只是背后身家炫人耳目。小凤为自己曾经的虚荣羞愧。

可是,不管老二有没有负心,小凤有错吗?

小凤觉得自己没错。

但是钧州人不这么认为。陈家老二一向跟小凤要好,可是一看见洋学生就心神不宁走不动了,于是,小凤就成了笑话。一个姑娘的面子由她身边的男人来决定,这是一种多么可笑的逻辑,可它却是铁一样的存在。

小凤曾经以为钧州城很大,好多好多有趣的地方,她在这城里跑来跑去,自由自在,总是能碰到惊喜。如今,她却感觉自己像她爹养的那只画眉鸟,也就能在笼子里面扑腾几下。

今天听了敏修先生的讲话,小凤忽然感动不已,心胸也陡然开阔了。老先生讲得多好,年轻人是国家的主人翁,主人翁啊!感觉这几个字里面就有一个广阔的世界,引人入胜。

平时没人跟小凤讲这样的话。

那些看戏的太太小姐们,看完戏也不走,拉着她说东道西。她们爱听戏是真的,嚼舌头根也是真的。无非想知道小凤到底是要跟陈家老二,还是去陶家做二房,或是另外一些时常来戏园子示好的青年。在她们眼中,小凤就是个戏子,戏子本身也是戏。她们太需要看戏了,需要在戏里面抚慰自己寡淡的人生。其实,谁的日子不是一天天寡淡地过,但只有让别人瞧看了才会有趣。小凤以前还愿意应酬,毕竟票友是衣食父母,可是现在看见她们就觉得累。可倘若她拉下脸不想搭理,她们马上就会说她是伤了心,害相思了,还会捎带讲一些男女之间的浑话。小凤被她们围得深陷泥坑一般,反倒觉得陈家老二跟她真的没啥关系了。

小凤坐在石阶上,望着青瓦飞檐上方的蓝天白云,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仰望天空了,忽然就流泪了,又怕人瞧见,赶紧抹掉。低头抬头之间,小凤无意中瞥见还有两个巡警在转悠。


6


典礼结束了,学生们拎着凳子四散,小凤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。

谭雨霏眼尖,一眼瞧见小凤,跑到跟前笑着说:“小凤,你来啦,小红最近怎么也不来了?”

“我最近也没见她,我今天来给孔老师还书,前段时间,我借了他几本书。” 谭雨霏注意到小凤手里拿了几本书,小凤看得爱惜,看完还用油纸包了,精精样样的,跟包点心似的。小凤因为看了谭雨霏给她的油印的《玩偶之家》,对这些洋人做的剧本小说很感兴趣,就找孔老师借了几本。

谭雨霏扑哧笑了,冲着远处的孔老师吆喝:“孔老师,小凤来找你还——书——嘞!”

谭雨霏故意把“还书”俩字说得长长的,引得旁边一帮女生嘘声一片。谁都知道孔老师最宝贝他那几箱子书,汲县发大水,他连命都可以不要,拼死保护他的书,平时有学生想借,他都吭吭哧哧不乐意,可是小凤来借就可顺当,一次给好几本。

孔老师笑呵呵走过来,一脸绯红。谭雨霏笑嘻嘻地跑开了。

孔老师把小凤请到办公室里,他的办公桌在关公像后边。他本来想把小凤请到宿舍去,但是又觉得不合适,另外他那屋里脏乱,也不好意思。

办公室里这会儿没人,关公像后面幽深宁静,清凉宜人。孔老师给小凤倒杯水,小凤坐下,把书放在办公桌上。

“这书你,你还喜欢吧?”孔老师一看见小凤那大眼睛就恍惚,嘴都不好使了。

“挺好的,我挺喜欢的!”

“你要是想看,想看了,我一会儿再给你拿几本……”

“不用了,暂时不看了……”

“为啥不看啊,你不是挺喜欢的吗?”

“孔老师,是这样,我想离开钧州……”

“啊……”孔老师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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