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钧州往事1

河南小康网 2022-05-07 13:06:25

一,三岔口

小红躺在柴房的旧桌子上,听着前院里隐隐约约的声音,搞不清娘她们在忙啥,她觉得应该是在找她,不过谁也想不到她会在柴房,想到这里,小红有点得意。

钧州有煤矿,大户人家都不缺煤,不过也不能全用煤,有的饭菜还是用柴草比较合适,两掺着用还能省点。陈家宅院修得精养,张嫂拾掇得勤,虽说今年雨水大,柴房里也不十分潮。小红白天专门踅摸过来查看一番,把那张旧桌案擦干净了,她又带件长衫过来铺上面。连日下雨,今天才放晴,所以天也不太热,小红翘着脚躺在桌子上,摇着团扇只是为了赶蚊子。

昨晚看的是《三岔口》。

正因为《三岔口》,小红才受启发,有了这主意。她想着要是张嫂或者娘来柴房找她,她就藏桌子下面。张嫂要是进来,摸到桌子这边,她就转个身,藏到那堆木柴后面……她身量小,灵巧,谁也捞不住她,她陪她们演个小红版的《三岔口》……

小红觉得京剧也不错。

《三岔口》不是老赵的戏,老赵他们这帮人只会唱梆子戏。今年雨水大,听说汲县遭了水灾,大半个县城都泡水里了,没人看戏,唱戏的都跑了出来,有几个会唱京剧的,来钧州投奔老赵了。

昨晚难得小凤和小红坐一起看京剧,平时都是小凤在台上唱,小红在台下给她喝彩。小凤低声对小红说,人家这唱念做打可是真功夫,听说是专门去北平的京戏班里学过的。小红虽说不如小凤内行,但也觉得确实不赖,有趣。

戏园子是小红家的,离小红家不远,出门走几步,拐个弯就到了。小红的奶奶在世时好看戏,早些年,小红她爹手里有些余钱就买了这个戏园子。

小红也爱看戏,有时候小凤嚷嚷着要教她唱戏,她却不肯。小红去戏园子主要是因为戏园子热闹,好玩,唱戏的师父们都是有趣的人。要唱戏,大段大段的唱词都得背下来,那些唱词,唱出来好听,说出来却一点不好玩,小红才懒得背。小红是真佩服小凤,那么多词儿都能记住。小凤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,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,师父教徒弟,徒弟教徒孙,一句一句教,口口传诵,就这么一辈一辈传下来。小凤的戏是他爹老赵打小教给她的,还有戏班子里其他师父也教过她。

趁着月光,小红扭头望望地上的秸草,她忽然坐起来,跳下桌子,把地上的秸草铺厚实,又把那件长衫铺上面,然后她利索躺上去。

小红闭上眼睛,想象自己是个小婴儿,想象现在是大冬天,她又冷又饿,却不会说话,她还学着婴儿的哭声,奶声奶气地哭了几下,不过声音很小,外面不会有人听见。小红又想象自己还在襁褓中,手脚被小棉被捆得结实,想动却动不成,在地上扭来扭去,这时一双软软的手把她抱起来……


小红是被蚊子叮醒的,她一不留神睡过去了。

柴房里一向阴凉,刚进来时,也不觉得热,可这会儿却热得不行,毕竟是仲夏,蚊子又多,小红心里的怒火一点点拱起来。她没吃晚饭就躲到这儿了,现在月亮已经从云层里钻出来,被窗户棱分成两瓣,小红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噜响了两声。

小红阴着脸,咣当一声甩开柴房的门,闻见空气中有一阵阵糊味,还有一阵阵香气,香气很杂,一会儿像肉香,一会儿又不像。

小红望见前院灯火通明的,走过去一看,大家都还没睡,几个家人在忙着往门窗上贴符,小红她娘,张嫂,刘婶,聚在一起嘀嘀咕咕,院子中间摆着一张红木桌案,上面摆着香炉,香烟袅袅,香炉旁边还放着一沓纸符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一个油光黑红脸的道姑,穿着灰布道袍,头顶用一根触目惊心的红布条盘个发髻,手里拿着一柄桃木剑,左边比划几下,右边比划几下,嘴里念念有词:

金花教主本姓潘,

家住上海白莲山,

白莲山前练过道,

通天教主把令传:

胡堂人马为元帅,

黄家人马为二排仙,

贝子王爷先行官,

蛇蝶莽奈四大邪仙。

再拜二排药王东家,

药王东家本姓孙,

家住湖广四川人。

他来钧州开药铺,

压药碾子捣药缸,

切药刀亮堂堂,

老君炉子炼过钢,

…………

小红认得她,姓黄,大家都叫她黄仙姑。据说黄仙姑老早以前在长春观修炼,因为本事太大,自己出来单干了,经常有人请她去做法,算命看风水转运,号称活神仙。

最近家里闹狐仙。起初,张嫂发现厨房里的肉总是莫名其妙地少,后来有几个家人都说,夜里在厨房附近看见一只黑影,嗖的一下就蹿了。张嫂在厨房附近洒了些白灰,后来她说看到一只脚印,像是狐狸脚印。大家谁也没见过狐狸脚印,张嫂坚持说是狐狸,她还说这是她男人打猎用的法子,大家就都信了。可是,这是在钧州县城里,又不是在远乡深山,咋会有狐狸?慢慢的,就开始有人说是狐仙,小红她娘就怕听见这个,心里慌得不行,就请来黄仙姑破解。

小红瞅瞅她娘,还有张嫂和刘婶,一个个注意力全在黄仙姑身上,没人注意她,更没人问她饿不饿。

黄仙姑念念叨叨,忽然抬高声音喊着:“急急如律令——急急如律令——”腔调好像在唱歌,又好像在感慨,最后,黄仙姑猛地拔剑指向桌案上的烛火,瞠目怒吼:“孽畜!快现形!”

说来也奇怪,桃木剑指向的那根蜡烛,“咻”的一下就灭了,大家都看得一愣。这时黄仙姑手里的木剑忽然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她一边翻白眼,一边四肢哆嗦,嘴里直哼哼,哆嗦了一阵,忽然一激灵就止住了,然后一边舞蹈,一边又开始说唱:

我乃荒山古洞仙,

静心独修少人烟,

积功累德积年久,

妙法精微临凡间,

而今只因灾荒年,

民生凋敝真可怜,

我心正直多良善,

老祖命我度世间。

……


此刻月上中天,院里明灯执火,亮如白昼。看黄仙姑这架势,像是狐仙已经附体了,小红她娘有点犹豫,低声说:“是不是该端肉了……”

张嫂一脸谨慎,也不太确定:“是吧……”

刘婶二话不说,一溜小跑,去厨房端过来一个铜盆,里面是一只卤熟的老母鸡。黄仙姑说了,要想安抚狐仙,得让狐仙吃好点,据说狐仙最爱吃鸡。

小红本来饿得空心了,坐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,一闻见鸡肉的香味,忍不住站起来舔舔嘴唇。

刘婶小心翼翼把铜盆放在桌案上,急忙又退到一旁,生怕碍着仙姑了。

黄仙姑望一眼肥嫩的鸡肉,暗自吞下口水,又开始舞蹈说唱:

钱财本是身外物

你争我夺总是空

一分一厘总不放

我留钱财谁留我

……

黄仙姑边念叨边比划,亦步亦趋,来到桌案前,却只见一只小手飞过来,嗖的一下就掰掉一只鸡腿,仙姑眼看着鸡腿进了小红的嘴里。

小红已经饿得受不了,这鸡肉她一尝就知道是张嫂的手艺,炖得又软又烂,鸡腿一掰就掉。她吃得可香,她娘急坏了,慌得不行,生怕冲撞了狐仙,过来要冲她脑袋上拍。小红一偏脑袋,三步两步跳到对面厢房门口的台阶上,很快就把一个鸡腿啃完了。

黄仙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,愣怔了片刻,今年收入不太好,她最近比较缺油水,就指望今晚这只鸡补补,可她此刻是狐仙,总不能和凡人计较,定定神,又开始唱啊跳啊,然后又回到桌案前。可这时,小红又蹿过来,不由分说掰掉另一只鸡腿,三口两口就下肚了。


小红她娘这下是真生气了,既没面子心里又害怕,冲过来照着小红那脑袋啪啪打了两巴掌:“你就没吃过东西是吧!”

小红个头不高,都十五岁了,看着跟别人家十岁的孩子差不多,脑袋刚好够得着她娘的手,她平时又调皮捣蛋,一惹她娘心里烦,甩手就是一巴掌,也是打顺手了。

当娘的觉得教训孩子是理所应当,可闺女不干了:“你光顾着给狐仙做吃的,我吃没吃饭你就不管?”

她娘一愣,晚饭时候只顾忙着张罗接狐仙,还真把闺女还给忘了,但是嘴上还不饶人:“你这么大了,你自己不知道回来吃饭!”

小红更生气:“是,要是我哥在家没吃饭,你肯定急死了!前院后院找你儿子,我没吃饭,你才不着急,我最好饿死你都高兴了!”

她娘虽说理亏,可也是天生好嘴:“我还以为你又去戏园子找小凤去了,谁知道你没吃饭啊!”

因为小红平时经常找小凤玩,小凤练嗓子,她就在一旁看热闹,有时候聊得高兴了还会跟小凤一起吃饭,所以这话听着也在理,可是让小红更生气,毕竟她挨打了。

小红这会儿吃了俩鸡腿,有力气了,又在气头上,端起桌案上的铜盆,“咣当”一声摔到地上,鸡汤四溅,那只没腿没毛的老母鸡都摔烂了,肚里的大料散了出来,张嫂和刘婶赶紧跳到一边,然后去拿了扫把过来收拾。黄仙姑挥了两下胳膊,还想装狐仙呢,可又觉得不合适,望着地上的肥鸡,只能叹口气,摇摇头。

小红脾气燥,跟她娘不依不饶地吵,顺便把桌案推了,桌案上的法器叮叮当当滚了一地,黄仙姑忙不迭地去捡,心疼不已:“使不得啊,使不得啊……”

“你压根就没给我准备饭,你心里就没我!”小红又哭又喊。

“我要是心里没你,你能长这么大?”当娘的都喜欢这么说,可今个这话一说出口,淑贤就后悔了。

小红冷笑:“嗬,我咋长这么大,你不清楚啊?”

娘俩正吵得急赤白脸,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“啊”的一声,然后一声闷响,随后又“咣当”一声,众人跑过去看,是管家不小心摔倒了,又撞掉了门口石狮上搁着的一个铜香炉,香灰撒了小红她爹一身。最近雨水大,门口墙角苔藓多,管家一不留神踩滑了。至于那个香炉吗,是黄仙姑让放的,说是能挡鬼狐。

刘淑贤一看陈云卿回来就气短:“你咋,咋回来了?”陈云卿不信鬼神,他说今天有事不回来了,淑贤才趁这个空请了黄仙姑,要是男人在家她不敢。

陈云卿本来被香灰烫了一下,心里怒火已经起来了,一进门就看见黄仙姑,再瞅瞅院子里弄得跟出丧似的,更是恨得咬牙,可是当着外人的面,不好冲老婆发脾气,刚好小红还在摔摔打打,他上前一把抓住小红的脖颈,另一只手照着小红的屁股啪啪啪打得像放鞭炮一样。

淑贤慌得不行,嘴里说别打别打,却不敢上前拉架,她怕陈云卿打自己,只能看着小红哭号得跟杀猪似的。

黄仙姑一看这阵势,赶紧收起法器装进布包里,顺墙根往外溜,心想,这家老的小的都是二杆子,她以后宁愿不挣钱也不能来这家了。张嫂赶紧送仙姑到门口,低声说:“回头给你算钱啊。”

张嫂转过身来,看陈云卿正打得起劲,赶紧上前拉住他:“她都十五了,你还这么打她啊!”

陈云卿闻言一愣,他没留意,这个闺女已经十五岁了?因为她个子矮,他下意识地,还一直觉得她才七八岁……

趁着陈云卿愣神的空,张嫂揽住小红,一溜小跑,把小红带回西院她的闺房里去了。

太太劝说都不管用,张嫂一出手就好使,刘婶一边打扫狼藉,一边抿着嘴偷笑。淑贤一眼瞥见刘婶那笑意,只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,瞪了一眼陈云卿,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,面如冰霜,昂然回屋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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